记者:佟晓宇、郭慧敏
编辑:刘汨
看着抹眼泪的主管,刘艺傻眼了,400人的团队几乎都将面临裁撤。
有人形容,互联网的裁员寒潮,几乎和2018年冬天一起来到。据某大型招聘平台数据显示,2018年第四季度IT/互联网行业大类的招聘职位数同比减少了20%。另据不完全统计,从去年底至今,已经公布裁员的互联网公司至少有28家,其中不乏知名企业。
无论是经济形势,还是理念变革,人们习惯从宏观的角度去看待这场寒潮。唯有个体的命运却容易被忽视,初入职场年轻人面临着剧变的彷徨;人到中年者,则可能要重头再来。
当风口过去,最先落地的,是那些怀揣梦想的普通人。
寒潮
林锐在去年12月底被直属领导叫去谈话。领导讲的委婉,“这个项目发展不是很好,技术人员几乎都已经转岗或者离职了,客服和运维都砍了一半”。
“我一下就明白什么意思了。”
2014年,23岁的林锐大学毕业后,起初没有选择信息与计算科学专业方向的工作,他把自己定义成专业内的“学渣”。
直到四年后,林锐入职广州一家拥有两百多名员工的中型互联网公司,公司的主营业务是线下娱乐设备的智能支付系统。2017年底到2018年初,手机抓娃娃和直播答题成为网络风口,靠着线下的资源优势,公司专门组建了团队来做线上APP项目。
2018年3月1号,林锐入职公司,参与APP项目的运营推广。林锐更多是图新鲜,“之前我也没接触过这种项目,很想做一下,而且当时正是风口,都在做这个”。
相较于其他部门,林锐所在的部门拥有更多的新鲜感,但也承担着更大的风险。一个风口迎着另一个风口,在互联网的世界里,一个项目寿命的长短,往往取决于下一个风口什么时候到来。2018年,那个风口迟迟没有到来。
2018年底,项目发展不好,持续出现亏损,项目的主要人员均离职或者转岗,一多半的运维和客服人员则面临被裁。所以,当领导找到林锐时,他并不意外。
在林锐看来,问题其实一直存在,想要维持一个互联网产品的热度并非易事。用户体验并不一直都是好的,“手机抓取的体验、客诉处理、商品质量、物流等,很多方面长期都存在一些问题,导致用户满意度不高,另外大家对手机抓娃娃的兴趣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高,线下的娃娃机整体上也越来越难做,很多商家倒闭”。
林锐平静地领了赔偿金走了。
秦涛是北京一家小型互联网公司的产品总监,是管理层的一员。春节放假前夕,公司的HR找到秦涛,简洁明了地表达了互联网新形势下公司发展理念的转变,并提出将不再与他续签劳务合同。这是另外一种需要离开的方式。
秦涛没能拿到赔偿。在他看来,被拒绝续签就是被裁,但合同写明基于双方自愿,他不会拿到任何补贴或赔偿。消息虽然令人焦虑,但秦涛不是很意外,此前由于公司有新的管理人员介入,制定了与秦涛的理念完全不同的发展规划,那时他就意识到“情况不妙”。
即使如此,秦涛还是心怀希望,空闲时常会思考续签相关事项,但是没想到公司先他一步做出了选择。1月底通知不续签,3月5日合同到期,秦涛的缓冲时间并不多,“挺焦虑的,春节都没过好,而且过年期间也没法找工作。”
裁掉整个部门
时间再往前一个月,程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。2018年11月13日,在徐州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的程伟和十五名同事一同被公司裁掉,整个美工部门只剩下两个做后期工作的员工。
在这份工作之前,他曾是一个创业者,但是由于经营不善,摄影工作室于两年前倒闭,他也因此欠下债务。找到如今的工作之后,程伟松了一口气,虽然每个月要拿出工资的60%来还银行贷款,但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对他来说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。
程伟所在的网络科技公司是某知名企业的指定运营商,主营产品拍摄及销量运营等业务。公司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连续亏损,已经陆续裁掉了六七个员工。但是程伟没料到,他所在的部门都被裁了。
11月13日上午十点,部门经理约谈程伟,“现在公司效益不好,你们搞技术的工资又高,还是另谋高就吧。”
程伟承认,在此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这波寒潮。到2018年下半年,公司接到的产品拍摄和相关运营业务越来越少,程伟和许多做后期的同事基本上处于“闲置”状态,“那时候根本没有业务,每天坐在办公室里,面对着电脑,没活儿可干”。
知乎上曾有专业人士指出,这种对人力资源需求比较旺盛的平台型互联网公司,核心业务往往以平台基层运营为主。跟以开发为核心的产品型互联网公司相比,在架构的稳定性上更差,裁员隐患也会更高。当整个部门所负责的项目出现持续亏损时,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和资源浪费,停掉项目,裁掉相关部门,是公司不得不作出的选择。
但是让程伟不能理解的是,公司对于被裁员工没有任何赔偿。在他看来,以公司运营不好为理由裁员,最起码应该提供一定的补助,因为是突然提出,没有留给任何人准备的时间,“辞职还要提前一个月打报告呢,何况裁员。”
但当程伟提出赔偿的意见之后,经理总是以“就是没有,没办法”,“像咱们这样的小地方,都是没有赔偿的”来搪塞。
无奈之下,程伟到相关部门反映情况,得到的答复是:要有录音或者具体证据才可以。于是程伟联系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,一起争取赔偿。一阵忙活之后,因证据不足,程伟和同事们的赔偿终以失败告终。
幸存者
浪潮之下,还有幸存者。
今年2月27日,刘艺入职一家国内知名门户网站的内容部门。但自2018年底,公司部分部门陆续开始了裁员,刘艺所在部门属于“重灾区”。亏损太大引爆了这轮裁员,营收是日后工作的首要出发点,公司果断砍掉不盈利的业务,把风险降到最低。
入职第二天,刘艺参加部门会议,裁员没有任何预兆的发生了。“主管一上来就哭,我们还以为是他遇到了什么私人问题。”在主管开口之前,刘艺和同事们都是一头雾水。
过了一会儿,主管擦掉眼泪,对大家说:“不用汇报工作了,我们部门四百多个人将全部被裁掉。”会议室一下子炸锅了,跟刘艺同一天入职的同事一下子红了眼眶,就在昨天她刚刚卸载了所有求职软件,打算在这好好干几年。
来到现在的公司之前,刘艺曾是一名专业的摄影师,摄影作品在国际上还获过奖,出于对互联网的热爱,摄影出身的刘艺毅然放弃了能获得优厚薪资的工作,也拒掉了很多其他公司的offer,选择了这里。
之后几天的时间里,主管开始进行单独谈话,劝离与安慰构成了约谈的主要内容。刘艺在网络上求助,微博、贴吧、脉脉上面都有她关于“刚入职就被裁员怎么办”的帖子,刘艺搞不明白既然准备裁员为什么还招人。
原来轻松的氛围中,开始出现一些别样的味道。大家心里都在拨动算盘珠子,为日后的前途担忧,并会十分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,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有谁不小心提到了,也会迅速找到下一个话题来转移。
一周以后,主管在例会上宣布,维系工作需要人手,最终为整个部门争取到了25个名额,刘艺在其中。刘艺猜测是因为自己刚入职,薪资低,“估计这也是实习生不参与裁员的原因吧”。
被裁的同事中有一个刚生了小孩的妈妈,确定被裁之后,给家里打电话时对着宝宝说:“闺女不要喝奶粉了,妈妈失业了,喝不起了。”听到这些,刘艺的心里一阵心酸。
刘艺所在的小组一共16个人,从宣布裁员到完成交接离开,刘艺跟同事们把每一顿饭都当成是散伙饭,尽量聚齐所有人,不再去免费的餐厅,而是选择去付费餐厅点好吃的,由“幸免”的同事们出钱,一方面是舍不得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感谢对方把名额让给了自己,不管这种“让”是主动还是被动。“大家心里都有一种无助感,就想抱团在一起。”
裁员之前,刘艺说,办公室总是坐的满满当当,走到哪都会喘不上气来,现在办公室大片大片的空着,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同事,“冬天我们办公室开着风扇都会感觉热,现在走到哪都觉得好冷。”
因为转正名额大幅度缩减,公司外包员工中的大部分将再也不能迎来“转正”,不少人因此意志消沉,无心工作,有些人口头语变成了:局势不好,还是早点走吧。
刘艺幸存下来,但却没能留在原先的岗位。她被调到了一个完全不同、也不懂的岗位上,对接工作十分吃力,400人的工作量落到了25个人身上。
波动也还未静止。留下的25个人的命运将迎来又一次风波,四月份公司会进行部门合并,“到时候全都裁掉,还是留下几个,现在都是未知数”,想起“裁员”两个字刘艺还是“瑟瑟发抖”。
为了不被淘汰,他们只能更加努力,埋头苦干。刘艺几乎每天都是晚上十点以后才能下班。
回到家庭
应对完离职后,转身面对的就是家庭和自己的生活。
在家待业的前两周,林锐下载了做菜的APP,照着里面一道道学。林锐的老婆郑雨一下班就能吃上热乎饭,“回家他已经做好了可乐鸡翅,还有切好的水果”。一时间,两个人都有点享受这样的状态。
静下来的时候,林锐觉得到了该好好做职业规划的时候了,这段空档期恰巧给了他这样的时间。“之前工作太好找的时候,我可能也没有认真想过,看着这个工作还不错,薪资也还可以,然后我就去了“。
但在之后的求职中,林锐和妻子郑雨开始产生分歧,拉锯出现在求职的观念和工作地上。
郑雨在猎头公司工作,她会从自己的角度给林锐一些建议,希望林锐能不再执着于原本的工作方向,有更多的机会尝试,哪怕是放弃互联网行业,回归传统行业。林锐则一直在寻找新媒体运营方向的工作,“考虑还是做自己相对擅长的事情,做深一点再说吧“,”她想回中山或者去珠海,不太想在广州,也是因为这个,所以我才去面试的那家中山做宠物的企业。我自己还是想在广州“。
“她有时候会找一些职位给我看,但怎么说呢,我一看岗位职责就觉得我不合适,但是她就觉得我合适,我又不想跟他吵。投了几个,结果要么是没有通知面试,要面试的就不合适”。
被裁员的第三个月,刚开始的轻松被时间消磨掉后,林锐开始后知后觉的感知到一些压力。有时压力是有形、看得见的。林锐和妻子郑雨每月要还近八千元的房贷,父母主动提出了暂时帮忙,三月份的房贷, “爸妈帮着还了”。
林锐和郑雨有一些存款,但不多,他知道找工作的过程中自己将要面临的不确定性,思考再三,“我也没有坚持自己还,得给之后的生活留点余地”。
郑雨的生日他没准备礼物,也没买蛋糕。俩人生日相近,林锐提前跟郑雨商量,“今年就不互相送礼物了吧”。郑雨同意了,真到了生日那天,郑雨的失落林锐看在眼里。
林锐的父母让他慢慢找,“慢慢找肯定也不行,还是要紧张一点“。有时莫名的烦躁会突然间到来,”感觉自己是不是找不到工作了“,”我觉得我也不年轻了,28岁了,一转就到30岁。这个问题不解决的话,小孩子也不能要,以后很多事情都没得解决“。
秦涛的妻子得知公司将不再与丈夫续签,有些焦虑,但这些情绪没持续多久,相濡以沫的感情以及对于未来生活的规划迅速占领上风,她也明白那不是秦涛的错,而是由不可控因素导致,于是只能安慰丈夫:“没事,再找呗。”
秦涛并未告知父母和孩子,和妻子选择保守这个秘密,“说了也无济于事,反而会增添他们的烦恼与压力”。
但女儿很纳闷,为什么爸爸突然多出了很多时间,竟然还会在下午三点半去接她放学,于是女儿问秦涛:“你怎么会来?”这时秦涛只能敷衍道:“工作不忙。”但他还是能看出来,得到了更多的陪伴,女儿变得更开心了。
除了言语上鼓励秦涛,妻子一一给能帮上忙的朋友、同事打电话、发微信,希望能帮丈夫争取到一些公司的内部推荐机会,传统行业、互联网、实体经济企业,哪里有合适的职位,妻子都会试一试。
在此之前,虽然十几年的工作经历中也有过坎坷,但如今在北京有房有车的秦涛,总体来说依然算得上是家里人的骄傲。三五年晋升管理层,八九年逐渐升到高管和合伙人级别,曾经的奋斗史还历历在目,转眼却成为了失去工作的中年人,“现在生活拮据,哪里还有骄傲可言。”
得知裁员事件后,刘艺父母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女儿回老家,“看吧,外面不好混吧,回来吧”。因为是独生子女,刘艺的父母希望女儿能留在身边,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也希望她能够报考家附近的学校,但刘艺希望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虽然总会被母亲反驳“世面有什么用,能管饱吗?”
虽然到目前为止,刘艺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留了下来,但还是拒绝了父母安排的稳定工作,坚持留在了这里。但另一方面刘艺又不放心父母,于是每个月都会节省一部分工资打给家里,希望家里的一切家务都能实现智能化。
面对坚定的刘艺,父母只能放弃建议,一边嘱咐她要注意身体。刘艺的微信里,全是父母不时发来的鼓励的文字和励志文章。
被裁员后,程伟并没有将被裁的事情立即告知父母,“自己需要几天缓冲一下,起码自己真正接受这个事情之后,才能面对他们”。
被裁之后,失去了经济来源的程伟不仅无力偿还贷款,甚至“连维系生活似乎都没那么容易了”。看在眼里的父母在经济上给予了一定帮助,但一个人的时候,程伟还是不住地想,“下一步怎么办?”
春节的时候,家里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亲朋好友,有人来的时候,程伟就要回答一次关于被裁的问题,“现在互联网不好做,很多大公司也在裁员”。
程伟对此倍感压力,他觉得在亲朋眼里,这只能是不优秀的表现,“毕竟被裁与辞职不同,自己辞职肯定是因为有更好的地方可去,可以享受更高的待遇,但裁员确实像相反的,说好听一点是大环境不好,说难听一点就是自己能力不足”。
面试
林锐最近的一次面试草草的结束了,岗位是数据运营。
工作内容跟林锐设想的不同。“我想的是做一个产品,然后针对具体的产品做数据分析。但他要的是更宏观一点的,要做整体的市场调研。”这并非林锐感到不够满意的主要原因,“他一上来就问我,你PPT写得咋样?我感觉可能这个工作有点太空了。”
这是在去年底被裁后,林锐最近的一次面试,公司是一家行业内领先的信息通信公司。林锐和面试官都没说更多的话,面试结束,走出公司林锐还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职位。
上一次面试是一家宠物行业公司,地点在中山。林锐很在乎一个公司是否有“互联网基因”,即便对方对他挺满意,“但是我觉得那边的环境不适合做新媒体,一方面周边都是工厂,心理上有压力,另一方面那边基本没人懂新媒体,想交流都找不到人,从0开始做的话,我也不是特别有信心”。
林锐不得不承认,机会正在变少。
他已经陆续面试了15家公司,明显感觉大企业对求职者的要求比之前更高了,“问的问题更加细致,可能企业的选择也有不少,因为有些企业感觉对我挺满意,最后也聊到薪酬待遇阶段,也见了项目负责人,但就是没了下文”。
跟其他人相比,得到一份新工作在秦涛这里显得更为迫切。今年是秦涛来北京的第14年,他由刚毕业的大学生变成了年近不惑的中年人。对于现阶段的处境,秦涛形容为“带孩子上学,带老人上医院”。
秦涛的孩子今年刚刚上小学二年级,但提起高昂的课外培训费还是让秦涛皱眉,“我们报的不算多,就三个,一个月也得四五千。”
每年的寒假秦涛会带孩子出国玩儿,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,但他不肯放弃给孩子开拓眼界的机会。年前公司HR通知不续签的时候,秦涛一家人正打算去新加坡过年。
签证办好,酒店定妥,出发的前一刻,秦涛却变成了失业人员。
经历了“不续签”之后,秦涛的家庭仿佛突然失重。秦涛觉得自己早已不是年轻人,即将迈入40岁的门槛,年龄成为他在求职市场上的一个局限, “很多年轻人越来越成为人才市场的主力,像我这样年龄不大不小的,工作就不太好找。”
关于下一份工作,秦涛直言并不会降低标准,“经历过更多之后,反而会期望更高”,虽然急于找到一份工作来养家,但在秦涛看来,盲目寻找是不可取的,要在前途和收入之间找到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平衡点。
工作的事,秦涛估计怎么也得两三个月才能有点眉目。“不好找也得找,要不家里的经济就失去支撑了。”虽然正经历着裁员潮,但秦涛认为这只是一个阶段,是互联网公司必然要经历的,这个过程就像是一条曲线有低有高,可能到年底或者什么时候就会回暖,具体就要看市场的发展如何,有需求、有业务、有市场之后,对人力的需求就会增高,就像股票一样。
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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